2014年12月28日 星期日

Mage Chang

或許我是從Mage身上,學到溫暖的拒絕。

年輕的時候,害怕衝突;高中時我特地讀了一本書叫:"如何說不"。書中有個例子: 在超市裡如何堅持的退貨;在那個年代,退貨是會被拒絕的。書中教我們,就持續冷靜地說,我要退貨,不管對方怎麼說,他們最後還是會退讓。大學時代,我學了跆拳道,劍道與柔道,當預官排長的時候,我的大砲性格就開始顯現。面對形形色色的阿兵哥,我沒有軟弱客氣的空間。

退伍後工作,我原則上是跟邏輯電路,電腦軟硬體打交道。烙鐵在手,哪裡不對就修理哪裡,偶而也有燙到自己,一家烤肉萬家香的時候。

我在倫飛時,TI是我的ASIC廠商,有個W君跟我合作,但是常常意見與我相左。我受不了,勸他不聽,找他老闆攤牌要換人。結果,他屈服了。產品開發順利,事後我還是讚賞他的配合,還算雙贏。但坦白說,我年輕氣盛沒耐心,也不太在乎別人的感受。

因果報應不爽。剛到仁寶,就領受到DQA設計品管的威力,抓到設計問題,還會奉送苦茶酸醋一罈。人在屋簷下,設計產品辛苦,被挖苦被酸更辛苦。這樣過了好幾年,從泰國金寶回來一個Mage帶領DQA, 彼此暫時相安無事。

我唱著: "當客戶越來越多,快樂越來越少",帶著同仁去DQA檢討產品問題。大家都累壞了,都好希望DQA大人暫時通融,讓產品出貨,可以稍微休息喘一下;Mage 與 James 等鐵石心腸,冷靜地對我們說,不行,問題一定要解決才行。我帶著垂頭喪氣的同仁,準備再熬夜拼個幾晚,要離開時,Mage拍拍我的肩膀說,"我知道你們辛苦了,加油",這句話,我從來沒有忘。"好的,你們也辛苦了",我說。那種感覺,難以言喻,只知道那種堅持,是高貴的,那種判斷,是有感情的。

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,當充分驗證之後,產品出貨了。我知道,以後DQA還是不會放水,但是,我也知道,我們是在同一條船上。我的心中有著感謝與尊敬。

有時有些問題,偶而才出現,非常難解決,我會與DQA一同討論如何複製。工廠有個QEM品質工程部,會大量測試機台,主管David是箇中高手,我們一起解決了各式各樣疑難雜症,事後回想,可以勉強算是快樂時光。Mage 後來也多次升遷,負責別的產品。我們聊天時,談到某些客戶與我們的業務與研發聯手加壓,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如期出貨,有品質問題還是公司要承擔賠償。公司有句名言,出了貨,品保就負全責。出貨後有品質問題,品保一定先被痛罵。他非常無奈。我非常明白延期出貨的短期巨大壓力,與品質出問題的長期收尾痛苦。我跟他都是短痛一族,可以耐壓,但是臉皮薄。

後來我們在PDA事業部又再度合作,我擔任總經理兼研發主管,他是品質與製造副總。日本T公司的團隊來驗收了,充分檢討之後,他們又要我們簽字出貨。我跟Mage早已溝通好,有個問題還不放心,還在做實驗驗證。客戶要我簽字,我說品保不答應,我不能簽。好在我們老闆不管這種小事,客戶跟日本老闆H桑通電話後,我又解釋一遍,他也無可奈何。晚上12點,H桑在酒店再打來問"可以出貨了嗎?" 我說"還不行"。實驗做到早上兩點,結果圓滿,大家睡眼惺忪,H桑再打來確認,我們一同簽字確認出貨,各自回家。此後,T客戶知道是不能強迫我們出貨的,但是他們始終跟我們合作愉快。

Mage 與我是君子之交,私下沒有打球,喝酒,沒太多交往。但是,我信任他,我知道他的判斷,雖然偶而澆我一桶冷水,心仍然是溫暖的。由心理產生的尊敬與珍惜,直到今天。我們彼此支持,相互信任,是由那句話開始:"你們辛苦了"。

我在許多場合,也必須判斷決策,也必須同意,反對甚或拒絕。被拒絕永遠是不舒服的,我也有傷人的時候,但我提醒自己,當必須拒絕時,將心比心,給一點溫暖的支持。


2014年12月27日 星期六

攤牌

攤牌,簡單來說,就是忍無可忍,接受短痛,跟對方直率地溝通。

數不清次數了,我太不能忍了吧? 事後看來,倒是柳暗花明,結果也不錯。

第一次攤牌,那年29歲,是在T公司。我代表員工跟老闆談判要歸還股票,以便員工買賣。我是創始員工,卻始終在核心之外,於是帶著七十多個員工的聯署書,南下高雄參加股東會。我以股東身分,與董事長唇槍舌劍辯論一個多小時,最後董事長詞窮,仍拒不同意。我心中有了決定,於是我不提出聯署書,讓同事安心工作。之後沒多久,我就提出辭呈,約定手上計畫完成收尾之後,我就要離開這個鎖住我的金牢籠。八個月後,我覺得工作圓滿,就離開了。

第二次攤牌,是在22年前,我去C公司的初期,軟體主管離職,我介紹劉君來接任。不料原有員工,包含設計與測試的員工,竟然抵制劉君。沒多久,設計課長也辭了。測試課長鼓動員工整天刁難劉君,也透過我的助理,不斷傳達他們的不滿。我年輕氣盛,也透過助理,回傳我的憤怒。有一天,老婆看我煩惱,了解情況之後,不假思索地說,你何不直接溝通,當面解決? 也是,此時透過傳話是不智的。我靜下來想了想,與劉君討論了最壞狀況,我找了測試課長進來,當著劉君的面,我要結束這個混亂。我平靜地告訴他,事情只會向前,不會逆轉,外面海闊天空,大家在這一兩天內做個了斷,彼此祝福。之後我找了所有相關員工公開說明,請他們仔細考慮,我尊重他們的決定,但是留下來的就不能有抱怨。結果,有2/3的人離開,我們感謝留下的同仁,劉君從頭打造了這個部門。當年留下的員工,很多都留到今天,成家立業,擔任經理或副處長。

我蠻善於接受短痛,因此較少長期的憂慮;工作生涯,也因此睡得很好,極少失眠,不曾胃痛。

另一個大攤牌,是在2000年,HP專案進展不順,研發,工廠團隊互相抱怨,惡性循環。產品有問題當然會有壓力,但是因為彼此抱怨,就生火氣與怨恨,相關處長卻不能化解。有一天,我受夠了,我跟人事要了40多張辭呈,把研發與工廠的相關同仁全部找來開會,我發下辭呈,告訴同仁眼前只有兩個選擇,要嘛捐棄成見,禁止抱怨,努力做事,直到成功;要嘛,當下辭職走人。我不留任何一個動嘴抱怨的人在團隊裡。人是會看人的,只要大家都停止抱怨,是可以不再冤冤相報的。當下大家默然,沒人提出辭呈。我說,謝謝你們的承諾,我們一定會成功的。之後,專案終於辛苦地完成。有一個愛抱怨的研發主管,也被我解職。

同樣的故事,當我在PMCC團隊時,又發生一次。我們接了T公司PDA的案子,眼看可以如期出貨,但是在水深火熱之時,團隊的氣氛又到了臨界點。工廠的同仁不能配合,我如法炮製下軍令狀,有一個同仁當場決定辭職。之後氣氛改變,團隊奮力一心,如期量產,客戶滿意,同仁也才了解成功的滋味。這是最後一次大攤牌。

在我接手PMCC事業部時,我的PDA團隊核心在中和,軟體部卻在台中,每週開會就是大吵一架,一事無成。我想清楚了,請所有軟體同仁北上;開會如儀之後,我請他們吃了一頓好飯;我要求他們搬遷到台北,一起上班。之後他們回答我礙難從命,我就平和地遣散了他們。之後在台北找了幾個軟體主管,最後找到江君,從新打造軟體團隊。因此,才能使T公司的PDA於次年三月如期出貨,T公司自此就一直合作下去。

每一次攤牌,我都非常平靜。因為,情緒只會模糊焦點。我先想清楚,然後清楚地告訴大家我的想法,把決定權還給同仁,其中,不包含維持現狀。所以,勢必產生衝擊與改變。衝擊是一時的,只要留下來的人是誠心且專注的。

再一次攤牌,是統寶合併飛利浦之後,其上海的研發團隊士氣低落,因為新東家統寶名不見經傳,人員陸續流失。我是統寶研發主管,密集地去了兩次,跟個別員工懇談,我知道很難解開這個心結,當地主管們也很憂心。終於,我想通了;一如以往,我召集所有員工,我看著他們的眼睛,告訴他們: "我們不再挽留任何人"。我要他們自己想清楚,薪資未變,客戶,合作同仁都未變,他們的技術即將提昇,真正轉變的其實是他們的心。我感謝願意留下的同仁,也要求主管將心思放在留下的同仁身上,上課受訓,提昇技術競爭力。要走的同仁,我提醒他們要溝通交接清楚,留下一個好的句點,也祝福他們。我的訊息很清楚,就是焦點放在未來一起合作的同仁身上。會後,當地主管們有了笑容,"您說出我們心裡的話啦!" 我說,"該說的都說了,就往前看吧"。之後,還是走了些人,過了半年,我讓當地的技術長擔任當地研發的最高主管,人員就此穩定成長。

攤牌不是要傷害任何人,反之,是要停止傷害。在向下的漩渦裡,需要一個力量,一個呼喊,讓大家明白後果,一起往上往外往前,奮力划出這個僵住或下沉的螺旋。

攤牌,需要承擔後果的勇氣,需要真心,需要有效的溝通,需要颱風眼般的平靜。能捨,才能得。

每次攤牌之後,我都睡得特別好。





2014年12月25日 星期四

Frank Ma

Frank, 馬中興,我的好朋友。

跟他交往短短三年。他是香港人,史丹佛畢業。1999年,我們與HP合作NOTEBOOK沒多久,他就升任研發副總。他長得像李小龍,但是沒那種狠勁,高高酷酷地,決斷力強,才能在這樣的公司擔任研發頭頭。我們是他的廠商之一,但是合作問題很多。

到了年終檢討會,HP 的相關主管都來到台灣。冷靜的總經理,面貌兇惡又高大的採購副總,波蘭人David, 還有 Frank。ODM的合作夥伴是長期的,大家必須嚴肅檢討,不斷改進, 而不是換來換去。HP是來興師問罪的,依我的理解,我們確實有許多的錯。但是我們HP的小組,包含業務,研發與製造處長,決定粉飾太平,推銷我們的優點,爭取下一個訂單。這個會開的牛頭兜不上馬嘴,我們實問虛答,HP七竅生煙,陳總與HP的總經理坐在底下,不知該強力捍衛我們的團隊績效,還是該痛罵一頓,坦白說,大家都垂頭喪氣,氣氛冷冽。那時,Frank指名要我說幾句話,我其實早已坐立難安,應該說良心不安,被點名一時怒火中燒,我說: "事實上,我們搞砸了! 對不起,這許多錯誤,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好。如果還有一次機會,我願意保證一定改善,絕對不會再讓你們失望。" 說完下來,我鬆了一口氣,客戶也就結束了會議。

晚餐時,想不到 Frank 還有可怕的 David都跑來跟我敬酒,說今天難得聽到一點實話。晚上HP開會決定下一個案子由哪家公司來接。第二天一早,Frank來到我的辦公室,關起門他說: "Steve, 因為我的強力堅持,我們決定把案子給你們,不要搞砸了。"我看著他,拿出我的識別證,往桌上一放: "Frank,我向你保證,如果搞砸,我就不在這家公司。"

這個案子還是經歷了大風大雨,期間,我父親過世,一年間我常往返台北彰化之間。當專案進行極不順利,我自己跳下來帶隊解決問題,駐廠幾個月,終於如期量產。我與 Frank也建立了信任。

一度,因為狀況不佳,他的團隊進來我們公司檢討,天天早上開會三小時,下午兩小時,晚上兩小時,我們團隊根本沒時間做事,雙方痛苦勞累不堪。我直接與Frank 溝通,要求改善雙方效率,早上一小時,晚上一小時。重點就是開會言之有物,先訂主題,必有回報,有優先次序。感謝他採取我的建議,效果顯著改善。

NOTEBOOK的硬碟是最脆弱的一環,稍用力放在桌上,就有可能因為震動諧振造成損壞,我們提議在底殼中央,加上第五隻腳,減少震動,HP團隊抵死不願意,我跟Frank 溝通之後,他們才通融改變。

HP一向很強勢,量產前,研發團隊會來ODM審核而後交接給量產團隊。時間到了,我們內部共識,還有幾個問題不能通過測試,實在無法同意交接。這嚴重違反與HP研發團隊的默契,我於是跟Frank 說明狀況,請他了解也尊重這個決定,這也代表我們研發團隊要日以繼夜解決問題,趕上時程。他同意他的團隊仍然過來審核,但不交接。

在我們雙方誠懇,且互相尊重的合作之下,產品相當成功。之後我請他來到我們上海的研發中心,他發表演講,我當場口譯,同仁極受鼓舞。

有一次他來台灣,我請他多留一天,週六我帶著他上汐止五指山,坐在路邊椅上看著淡淡雲海。我帶著歉意說: "Frank, 我不能帶你去酒店,也沒有帶你去打球,只讓你在這裡無聊,真是抱歉。" 他說: "Steve,假日不就是這樣嗎? 我自己也都是靜靜地過著週末,這樣很好。" 他沒有小孩,恬淡自得。

之後,我轉去另一個事業部PMCC忙著開發PDA與手機,他也離開HP去了紐約Symbol。有一次,他與太太來台灣,我請他們住了一天,看老鷹合唱團的DVD,在家裡唱卡拉OK。再之後,我們各忙各的,漸漸沒了聯絡。

2009年,我從統寶回來台北,遇到HP的研發團隊,忍不住打聽他,才知道他已經因癌症而去世。他與我大致同年,也許年輕一點。我好難過,在網路上找到一個向他致哀的網頁,我留了言。

人生路上,遇到了解,尊重也支持你的人,那怕是一同在一個椅子上發呆,都很自在。謝謝你,Frank,你有李小龍的帥氣,有很古典的中文名字,你是我的良朋益友。謝謝你。很高興與你相遇。